《Afternoon Rain》

路德x威廉

 

　　敲打鍵盤的手指趨漸停歇，路德拿起茶壺，斟滿了澄黃茶水的玻璃杯，搖晃著冰塊輕響，淡雅茶香與殘留喉間的餘韻相互呼應，勾勒出回甘的氣息。

 

　　鍵盤敲打的聲音仍未消散。

 

　　聲音源於螢幕的彼端，對於周遭動靜毫無反應的男人，專注十分地埋首於堆積如山的稿件中，橘棕色短髮被他束成小搓馬尾置於腦後，兩側瀏海則用髮夾隨意固定，清空所有視野的阻礙。

 

　　威廉穿著一件寬大的米色毛衣──大抵是早晨閉著眼睛隨手抓起的選擇──毛衣的袖口又寬又長，臂膀打直時幾乎蓋過半個手掌，適合保暖，但卻賠上行動方便充作代價。他將袖子捲至肘間，露出整截手臂，這是面對一件不適當衣物的折衷作法，威廉的作業速度恢復如昔，在偶爾喘息的空檔，重新捲緊緩慢鬆落的衣袖。

 

　　滑鼠移向閒置許久的通訊軟體，路德輸入了幾個字句，隨即刪除，轉向麥克風的靜音按鈕，「威廉。」

 

　　「什麼事？」對方沒有抬頭。

 

　　「打烊後我會去買些日用品，你有需要什麼嗎？」

 

　　螢幕上的人影低頭沈思。「……交給你吧，我沒缺什麼。」

 

　　「好。」他看著手錶前進的指針：「等會兒我順道過去載你。」

 

　　「不，你別來。」停頓的手指再度敲打鍵盤，速度急促，與瀏海下皺緊的眉頭互成正比，「我今晚大概也⋯⋯」

 

　　他輕嘆口氣：「威廉——」

 

　　「責編，會議的時間到了。」

 

　　第三者的呼喚打斷了未竟話語，威廉轉頭應對幾句，接著看向螢幕，這是今日他們第一次正視彼此，黑色鏡框遮掩了眼角累積的疲倦，他迅速地收拾起散放的稿件，略帶歉意。

 

　　「抱歉、路德，我還有事，先這樣了。」

 

　　尚未回應，螢幕另一端的人影已匆匆離去，忙碌得連電腦都無暇關閉。

 

　　路德無奈地輕聲失笑。

 

　　因為收訊微弱而跳動的畫面，人去樓空的辦公室裡，路德的視線越過掛著外衣的椅背、一排綠意盎然的盆栽植物，從窗戶看去，天際陰霾黯淡，厚重的雲層緩緩下沉，在玻璃的表面殘留一滴細小的水痕。

 

　　一滴一滴，最後累積成傾盆大雨。

 

　　稍早前他將店門外的傘架移進室內，擱置在角落的木質支架，放有他自己的長傘，和幾把等待舊主取回、暫時充公的愛心，這其中也有屬於威廉的花色，灰藍帶黑的格狀圖紋，就像持有人一樣的中規中矩。

 

　　趁著雨勢轉小的片刻，路德揀起兩把雨傘，大衣護住半闔的電腦，快步移至停在街旁的轎車內，銀髮尾端沾染了些許水氣，與衣擺、褲管一樣暗沉的顏色。啟動引擎、路德按下暖氣按鈕，乾燥溫暖逐漸取代雨天特有的濕冷。

 

　　他將電腦放置身側座位，結束休眠模式的螢幕，重新回到那間被紙張淹沒的辦公室，雨水沖刷著窗戶一片模糊，威廉尚在忙碌。

 

　　後座被新購的雜貨與雨傘佔據，一把依然乾爽、一把浸滿大雨的氣息，水霧漸起、盤旋在包裹傘身的塑膠套上，掩蓋傘面花色，滿眼朦朧的霧白──路德放慢速度，靠往白線停妥車輛，陣雨乍歇，他抬頭看著隨風搖晃的黃銅招牌，積水流至底部，不敵重力滴落而下。

 

　　低調的店面位於街道尾端，靠近巷弄轉角，因為時間久遠而褪色泛白的紅磚，層層疊疊砌出一座小型花圃，草芽鑽出縫隙，填補了左凹右陷的缺漏空洞──路德推開大門，清脆鈴聲響起，瀰漫著滿室溫醇的咖啡香氣。

 

　　雨間的小店空無一人，黑膠唱盤緩緩轉動，歌唱著懷念曲調的女聲，嗓音慵懶低沉，減慢了時間流逝的慌忙與倉促──本就不寬敞的咖啡廳被滿屋擺飾堆放得略顯擁擠，褪色的手繪海報、打字機、轉盤電話、茶葉與咖啡鐵罐、角落補丁的皮革公事包，甚至連漆紅色的老偉士機車也被搬了進來。

 

　　取代了四面牆壁的高聳書架，塞滿著各式報章書刊，音樂、文學、俗俚娛樂，經典的長篇著作、名不見經傳的街頭雜書，只要帶有一絲懸疑元素，都會被店主收為囊中之物。

 

　　他是個愛戀成偏執的偵探小說狂熱者。

 

　　「啊……歡迎光臨。」

　　漫不經心地招呼聲傳來。

 

　　任由來客隨意走動，埋首吧檯的店長沒有理會，瀏海下的眼神一片專注，啃咬筆桿、敲打指節，布朗寧手上拿著一疊從報紙剪下的篇章，是每日早報刊登在娛樂欄位的解謎題目。

 

　　路德熟門熟路地從角落翻出一張高腳椅，搬至吧檯邊落坐──為了騰出更多位置容納布朗寧不減反增的收藏品，他索性將歇憩座位全數清除，僅有眼前的窄長桌面可以擺放食物，迅速方便的站式咖啡廳，反而成為許多白領人士喜愛青睞的特色。

 

　　「不認真招呼一下客人嗎？店長。」瞇起雙眼，他微笑著提問。

 

　　「唷、路德，食物跟飲料都請自便吧，你知道位置……嗯……今天雨還下得真大，等會兒順便幫我把除濕機打開。」解開了最終答案，布朗寧抬頭收拾桌面，他左右查看，接道：「這幾天怎麼都沒看見編輯先生？」

 

　　「工作很忙。」路德的語氣略顯無奈：「昨天甚至待在公司裡過夜。」

 

　　「這還真是難得。」

 

　　「是啊。」

 

　　「你居然沒有阻止。」布朗寧側眼掃過，打量著眼前從容的銀髮男子，湖綠眼眸中照映著與嘴角如出一轍的笑意，中規中矩、不失儀態，妥當但難以深入了解。

 

　　「我要去阻止了，而這需要布朗寧先生、你的舉手之勞啊。」路德單手托頰，手指規律性地敲打起木質桌面，像是一旁古董大鐘行走的響聲，「不要使用太刺激的食材，我想他今日應該沒有定時用餐。」

 

　　「廚房在後面……」

 

　　「對了，來之前我收到了威廉的簡訊。」清晰字句映入眼簾，布朗寧彷彿能從螢幕上的工整距離間看見橘髮男人能夠夾死蒼蠅的緊皺眉頭……

 

　　『幫我提醒布朗寧，今天是延遲交稿的最後期限，若是繼續拖延的話，下班之後我會立刻登門拜訪。』

 

　　專職寫作的偵探小說家布朗寧，喜歡收集古董與經營咖啡館，他的責任編輯是個容易相處的男人，但是對於工作一絲不苟，奉獻了時間與態度，讓人無法拒絕的嚴肅認真。　　

 

　　威廉‧庫魯托是個貨真價實的工作狂。

 

　　「雖然沒辦法掩護太久，不過我會付你『錢』的，布朗寧。」

　　指著手機顯示的時間數字，路德嘴角上揚。

 

　　相伴在側的路德，則是名落井下石的惡魔。

 

 

　　路德順手解除進入休眠模式的電腦，視訊程序還在運作，辦公室的主人回到了他的位置上，鬆開馬尾與拿下固定瀏海的髮夾，凝神注視著眼前密密麻麻的文字。影像的位置有點偏移，威廉不知何時移動了電腦，鏡頭照映出身影側面，服貼著頸項曲線的橘髮，依稀帶有髮帶的綁痕，因為垂頭而露出後頸，略為蒼白的顏色。

 

　　路德的手指撫上螢幕，機器運作產生的熱度、平滑的表面，摩娑著那塊若隱若現的肌膚，多麼地少、多麼地小，一隻手指就能遮掩的面積，帶著零碎髮尾的觸感，打破距離的隔閡，穿透了他的掌心。

 

　　看著電腦旁一疊厚重的紙張，想起布朗寧關門前最後一臉扭曲痛苦的表情，賠了時間下廚、又被迫提早奉上完整妥當的稿件，得不償失的結果，讓路德不禁輕笑起來，開口啟齒。

 

　　「威廉。」

 

　　對方即時轉過頭來，接近傍晚時分，工作似乎空閒不少。

 

　　「還好嗎？」

 

　　「進度差不多了。」威廉輕揉著太陽穴，緊繃的神色趨緩，「今晚再加把勁的話，這幾天大概就能結束了吧。」

 

　　「今晚？」與挑起的眉頭一致，路德的語調些許拉高。

 

　　「不、我……我沒有要過夜的意思。」威廉的視線轉回手中稿件，回應中帶著心虛與猶豫，「路德，這只是突發事件而已──雖然我接下了新雜誌的總編，但我並不打算持續太久，出版穩定之後，我就會轉手給別人了。」

 

　　「你心裡已經有合適的人選了？」路德順勢問道──威廉很少與他談論工作方面事務，這次主動提起，大概真的擔心他感到不悅了吧？

 

　　「讓公司裡幾個年輕的新人來試試看吧，算是一個機會，而且我的個性也不太適合管理期刊……」

 

　　「你覺得妥當就好。」不打算繼續追問下去，轉動著方向盤，路德改變話題：「收拾一下，我過去接你。」

 

　　「等等，我沒有說今晚……」

 

　　打斷對方著急的回話，路德側眼看向座椅上的紙袋，裡面裝著冷泡茶水與現作三明治，微溫熱度在塑膠袋上揚起淺薄的水霧。

 

　　「來不及了。」

 

　　踩穩煞車，停靠於路邊空位，路德的笑意濃厚。

 

　　「我在樓下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