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op of page

《狹長之影》

 

 

〈1〉

 

  今夜的雨勢不大,只是太急,再加上街道積水後,無數的輪胎輕碾而去總是能塑造更大的水聲,因此就起了下大雨的錯覺。

 

  拉開鐵窗意識到這點的青年鬆了口氣。雖然入夜後的行程是在室內,但移動中碰上大雨,果然還是相當不便。

 

  抓起通訊器點亮,距離相約見面還有半小時,扣掉車程也差不多了。為此,他才一聲長嘆,抓起掛在椅背上的西裝外套,望臂膀上一套,轉開喇叭鎖大步離開。

 

  坐在公車上的他,不經意地望向窗外滿佈水珠的水泥叢,行人頂上綻放的百花因光線昏暗怎麼也鮮豔不起來,隨著見面的時間不斷接近,原本不斷壓抑於心底的焦慮還是燒上心頭。

 

  當自己目的地站名以宏亮的電子音清朗讀出來時,幾乎五臟六俯也跟著一起共鳴。青年為此推了推眼鏡,反射的光澤彷彿能掃去他琥珀色眼眸中的混濁。

 

  點起照明且車燈不斷打亮的十字路口尚留著水跡,雨後微涼的溼氣未能淨化沉悶的都市。

 

  他靜靜在某個特別不起眼的角落停下腳步,沉著眼色掃過自己面前行經的人與車,可以的話,要是眼前的景色能因為自己的瞪視而停止就更好了。

 

  「久等了,艾伯李斯特。」

 

  當低沉的嗓音自背後響起,心底那股沸騰的焦躁好似被澆了冷水,頓時平靜下來。回首而望,迎上的是如往常靜若止水的深邃綠眸,只要凝視著它,頓時腦中的躁亂便能掃空。

 

  車水馬龍的鳴響不斷充斥於兩人對視的眼神之間,並未因為兩人相視的瞬間產生細微停頓。距離上一次相聚並不算太久,但當想見與不期待這一刻到來的矛盾攪和於心中時,對艾伯李斯特而言真是有的受了。

 

  但有別於令心事全浮上面容,黑髮青年揚起平時保持敬意的笑容:

  「不,其實我也才剛到。」

 

  語尾方結,那張溫熱的指掌緊握住自己的手,十指緩緩扣進了指縫,掌心相觸時的熱度為他的心跳不斷催起油門。

 

  與戀人並肩而行之際,艾伯李斯特緩緩掩上了雙眼,以無法探知的微小幅度輕嘆。

 

  煎熬多日,這一天還是到來了。

 

  無論他們過去怎麼交流,今日恐怕十之八九得畫上句點了。

 

 

〈2〉

 

 

  對他而言是個再平凡不過的夜晚。

  他沉沉睡去後,明早還是得背起相機與電腦趕往下一個採訪地點,然後指定的時間裡寄出稿件,然後是夜間團體聚會時間。不過,自從上一個企劃引起了當局者的注意,他們最近非得低調一點不可。說實在話地,艾伯李斯特並不否認有時他籌畫的某些行為總是游走於法律邊緣,但促使這個都市的居民起而思考是絕對必要的──不過,忙於生活而不願動腦的人也不在少數。

 

  要說這夜唯一的差異,就是不斷忐忑於明早醒來後,身後的熱源是否就此消逝這點。

 

  就在這時,身後沾染著屬於另一人熱度的被單襲了上來,溫柔、緩慢地掩上他赤裸而顯得精瘦的肩與臂。

 

  也許是歡愛之後的疲憊,使他再也無法花更多心力經營自己的應對進退,就連臉上滿足的笑意也慘淡起來。

 

  「你還醒著?」

  身後是屬於男人低沉的提問,令他聽覺一陣騷麻,每一次當那個人在耳邊低語皆是如此。

 

  「嗯。」

  沙啞地應了一聲,承受著對方探入被單中規律的愛撫,大腿外側、下腹,隨後是腰際,最後環過掖下,將自己深深鑲進身後的熱源與心跳中。

 

  「……不問麼?」

  「問什麼?」

 

  「……提分手的原因。」

  「想說的話你就會說,何必問。」

 

  他不確定對方懷著什麼樣的心境道出這結論,但就在他提起分手二字時,明顯感受到對方的臂膀縮了一下,這應該算是對方在乎著他的表現罷。

 

  「你希望我問你?」

  對於此問題,艾伯李斯特並沒有回應,只是伸手回挽了挽環過胸前的臂膀。

 

 

  「上個月收到一封信,監護人寄來的。」

  不待擁著自己的男人有所反,艾伯李斯特逕自接道:「他希望我在他至海外投資雜誌社時盡己之力,簡略估算至少要3到5年才會回來,我不能讓您等那麼久。」

 

  至此,無論是他們還是窗外的蟲鳴皆沉靜下來了,那片令人難以喘息的靜寂間,黑髮青年輕易補捉到了身後人的嘆息。

 

  「這麼快下定論,實在不像你。」

  「……我知道。」

 

  「你也可以選擇回絕他。」

  「不可能,畢竟……」

 

  打從少年時,在斑駁破舊的廊道盡頭,望見那個未曾謀面的紳士影子,被豔紅的夕陽拉得狹長,隨後帶來的是院長告知,多年來對車禍中殘存的自己不聞不問的社會裡,出現了資助者。

 

  因為這樣,原本預定滿16歲以後就要被安排入工廠打零工的他搬入寄宿學校,能閱讀的不再只是老舊機構裡那不到5坪倉庫裡堆砌泛黃的雜書。換取新生活的條件,僅是每月一封的電子郵件交待生活情況。  

未曾謀面的企業家總是沉默著,單方面接收著自己的訊息未曾有過任何干涉。如今隔了10年終於收到對方第一封信的艾伯李斯特,無論如何都無法回絕他的邀請。

 

「是麼……」

對方靜靜聽著他所言,直到艾伯李斯特終於抿緊了唇時,感受到身後人的指掌施起厚實的力道,意圖令自己面向他。

 

  轉身只見窗邊的月色灑落在摯愛深刻的輪廓上,點亮了他的綠眸,以及一頭偏紫的褐色短髮。不茍言笑的他,凝視著自己的眼神總是特別認真。

 

   打從首次見面時,他總這樣望著自己。有時就像在仔細觀察著什麼一樣,有時又似只是將視線擱在自己身上而默默沉思似地。

 

  「如果說我願意等呢?」

  聽得此言,黑髮青年不由得瞪大雙眼,望著眼前男人的視線動搖不定。

 

  「伯恩哈德先生……?」

 

  至此,環過自己腰身的臂膀緩緩束緊,直到他的鼻樑緊貼著伯恩哈德的胸膛,感應到溫熱之下踏實的心跳波動傳了上來。

 

  「什麼時候出國?我送你去機場罷。」

  「……嗯。」

 

 

〈3〉

 

 

  同樣的車水馬龍與令人有時難以喘息的都市步調,卻會因為行人的面孔與廣告看板上所用的文字不同而有差異──大概鄉愁就是這樣來的。

 

 

  偶爾,忙裡偷閒的時間,或者是剛與受訪者切斷電話的瞬間,艾伯李斯特環視著自己所在的街道,便會冒出類似如此的念頭。

  這一日,他總算踏出受訪者所在的公司,夜幕與蟲鳴提醒著此時的街上大概也不會有太多餘韻展現它的活力。

 

  輕點手機畫面,距離交稿時間還剩不到6小時,一面整理著報導的大綱,才正打算將通訊器收回口袋,又突然震動起來。

 

  「好久不見。」

  話筒中傳來年輕女性的嗓音。

 

  「……您是,C. C.?」

  「啊,你還記得我啊?太好了,這樣話就好說了。」

 

  打從接受那位匿名資產家的援助,從育幼院接他前往寄宿學校,以及代替監護人與他聯絡的,都是身為秘書的C. C.,但那僅是在他畢業之前,自從進入雜誌社工作,以及照著監護人的要求出國後,都未曾再接過她的電話。

 

  「明晚可以請你來我們這裡一趟嗎?老闆希望能和你共進晚餐。」

  

  ……共進晚餐?

  聞言,黑髮青年先是一愣,卻覺得可笑。

 

  11年了,說什麼都不肯露面的監護人,突然要求自己與戀人分隔兩地,然後現在才提見面。基於將自己從育幼院帶出來的恩情,雖不至於對其產生恨意,但說不為此來氣是不可能的。

 

  「太好了呢,你不是一直想見他的嗎?」

  「……是這樣沒錯。」

 

  隨著通話切斷,艾伯李斯特一聲長嘆,凝視著尚留在螢幕上的前次通話記錄,忍不住揚起一絲苦笑。

 

  還記得剛離開育幼院的那端時間,也許是對院外的世界太過新鮮,即便約定的電郵通訊報告是每月一次,那段時間他幾乎每週寄上一封。每次總會不由自主地期待起來,或許幾天後,便會收到資助者的回信──雖然一次也沒成真過。

 

  他還記得,剛上大學的那段日子,由於實在太過好奇監護人究竟是什麼樣子,他乾脆與友人鑽研出了逆向追蹤對方所在位址的病毒,悄悄藏入信件中,只可惜卻被C. C.察覺了,為此當月的零用錢立刻被減半。

 

  後來……

  艾伯李斯特有些不記得自己急切想見監護人一面的心情是怎麼排解的,也許是伯恩哈德走入了自己的生活罷。他是除了那個匿名資產家以外,少數願意傾聽、肯定自己的人。

 

  不過直到現在,他那位遠在海外的戀人,仍舊鮮少提及自己的事。唯一知道的,僅有對方應該還有個弟弟,有別於自己家境相當不錯,似乎是某家公司的高階主管(這點是從每次他與其他人通話時推測出來的)。

 

 

  隨著約定的時間越來越近,時光彷彿又回到10年前那個剛提著行李入住宿舍的少年時期,凝視著與育幼院截然不同的潔白天花板,想像著那天傍晚在廊道上望見的陰影主人會是什麼模樣。而見到他以後,又該向他說些什麼、該從何問起?他會回應嗎?

 

  日落之刻,照著C.C.傳來的交通方式步入地鐵,周圍異國語言的交談聲響從未使他心寧過,反而加劇了心底的焦躁。

 

  順著目的地車站階梯回到地面,面前迎接他的是異常高聳的大廈,掃視人來人往的路口,輕易便補捉到當中一名身著套裝的米髮眼鏡女性正朝著自己拚命揮動臂膀。

 

  「抱歉遲到了。」

  「不要緊,反正他的工作也還沒結束,先上來吧,我帶你去會客室。」

 

  跟著年輕秘書踏上鋪著鮮紅地毯的寬敞電梯,不斷向上高速抬升使他一陣耳鳴,直到金屬門敞開,正巧迎來一名身材高大的男性,清爽的短髮下粗獷的劍眉間橫過一道傷疤,偏紫的褐髮及翠綠的眼珠對黑髮青年而言卻有種難以言語的熟悉,當自己與C.C.步出電梯時,那男人露出了爽朗的笑容。

 

  「嗨,上一次看到你時,還只是個瘦巴巴的小鬼啊,沒想到一下子已經長這麼大了。」

 

  「您……難不成就是……?」

  聽聞艾伯李斯特的提問,高大的男性倒是連忙揮掌辯解:

 

  「啊,一開始提議要捐錢給育幼院的確實是我啦,但是後來說針對單一個案援助的是他。不過不好意思哪,動用監護人的權力請你和他一起來這邊工作的是我。」

 

  望著眼前男人自顧自地解釋起來,艾伯李斯特隨即將視線滑向身旁的秘書尋求解釋。

 

  「這位是弗雷特里西,是你的監護人之一。」

  「之一?」

 

  「啊,沒跟你說過,其實你的監護人是一對兄弟……」

  「我的話就免了吧,除了固定時間把錢提出來交給她以外什麼都沒做,和育幼院接洽、讀你的信、處理各種狀況的,大部份還是……啊,說曹操曹操到哪。」

 

  就在這時,弗雷特里西身後的辦公室木門敞開,從中走出的身影成為了三人注視的焦點。

 

  辦公室內的照明將他腳下的陰影拖得狹長,正如老舊育幼院門口,少年所見正步離此處的神秘紳士的身影。

 

  那人正如幾個月前送自己拖著行李跨過登機門時一樣,身著墨色的襯衫,看似嚴肅的身影,事實上無論是言語或是舉止皆透露著他特有的溫柔。

 

  就在他與他視線相接後兩秒,對方率先轉開了視線,以低沉的嗓音清了清喉嚨。

 

  「走罷。」

  這是艾伯李斯特第一次望見他臉上浮現難為情的神色,這倒挺新鮮的。只見對方大步向自己走來,就在肩頭相觸的那一刻,自然而然地牽起了黑髮青年的手掌,十指交扣間感受到他掌心正如幾個月前溫熱。

 

  為此,黑髮青年忍不住尷尬地揚起嘴角。他知道,此時對方需要的是就像以前相處時那般對談方式。

 

 

  「是,伯恩哈德先生。」

 

 

 

Fin. 

bottom of page